歸園田居五首 陶淵明
其一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十三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抱拙歸園田。
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閒。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
【翻譯】
從小沒有投合世俗的氣質,性格本來就愛好山野大自然。錯誤地陷落在人世間的羅網中,轉眼就是十三年。
關在籠中的鳥兒想念往日居住過的樹林,
被束縛養在池中的魚兒思念生活過的深潭。
到南邊的原野裏去開墾荒地,依著愚拙的原本心性回家耕種田園。
住宅四周有十多畝地,茅草房子有八、九間。
榆樹、柳樹遮掩著後簷,桃樹、李樹羅列在大堂的前面。
遠遠的村落隱約的依稀可見,樹落上的炊煙隨風輕柔地飄揚。
狗在深巷裏吠,雞在桑樹頂鳴。
門庭裏沒有世俗瑣雜的事情煩擾,寧靜的生活環境有的是閒暇的時間。
過去長久地像困在籠子裏面,而今總算又能夠返回到大自然了。
其二
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
時復墟曲中,披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
桑麻日已長,我土日已廣。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翻譯】
住在野外很少與人交往,偏僻小巷很少有車馬經過。
白天把柴門掩上,簡單的家居斷絕一切塵俗的念頭。
時常走到市集中,撥開路旁的草與村人共相往來。
大家相見沒有世俗的話題,只談桑麻生長的情況。
桑麻日漸長高,我開闢的土地也更大。
常常擔心霜霰降下,令農作物如野草般凋零。
其三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翻譯】
在南山種豆,野草很多,豆苗稀少。
早上起來清除雜草,月亮升起才背著鋤頭回家。
山路狹窄,兩邊的草木很高,黃昏的露水弄濕了我的衣服。
衣服弄濕了不值得可惜,只要不違背自己的願望
其四
久去山澤游,浪莽林野娛。試攜子侄輩,披榛步荒墟。
徘徊丘隴間,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遺處,桑竹殘朽株。
借問采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歿無復餘”。
“一世異朝市”,此語真不虛!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
【翻譯】
離開山野而去做官已經很久了,難得今天有廣闊無邊的林野樂趣,姑且攜帶子侄們,撥開叢生的草木,漫步於廢墟之中,在墳墓間徘徊,思念著從前人們的居處,這裡有井灶的遺迹,及殘留的桑竹枯枝,我向採樵者詢問,住在這裡的人何處去了?樵夫回答我說,全都死光了,二十年風水輪流轉,這句話真不假,人生好像是變化的夢幻一樣,最終當歸於虛無。
其五
悵恨獨策還,崎嶇歷榛曲。山澗清且淺,遇以濯吾足。
漉我新熟酒,雙雞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荊薪代明燭。
歡來苦夕短,已復至天旭。
【翻譯】
扶著拐杖,從崎嶇彎曲的山間小路回來,先在山澗小溪中洗一洗走得發燙的腳。然後斟滿一壺酒,宰殺一只雞,請來鄰居,痛飲幾杯。太陽下山了,就用火把照明,只恨夜太短。
陶淵明(365—427),字元亮,別號五柳先生,晚年更名潛,卒後親友私謚靖節。東晉潯陽柴桑人(今九江市)人。
陶淵明出身于破落仕宦家庭。曾祖父陶侃,是東晉開國元勳,軍功顯著,官至大司馬,都督八州軍事,荊、江二州刺史、封長沙郡公。祖父陶茂、父親陶逸都作過太守。
年幼時,家庭衰微,八歲喪父,十二歲母病逝,與母妹三人度日。孤兒寡母,多在外祖父孟嘉家裏生活。孟嘉是當代名士,“行不茍合,年無誇 矜,未嘗有喜慍之容。好酣酒,逾多不亂;至于忘懷得意,傍若無人。”(《晉故徵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淵明“存心處世,頗多追倣其外祖輩者。”(逮欽立 語)日後,他的個性、修養,都很有外祖父的遺風。外祖父家裏藏書多,給他提供了閱讀古籍和了解歷史的條件,在學者以《莊》《老》為宗而黜《六經》的兩晉時 代,他不僅像一般的士大夫那樣學了《老子》《莊子》,而且還學了儒家的《六經》和文、史以及神話之類的“異書”。時代思潮和家庭環境的影響,使他接受了儒 家和道家兩種不同的思想,培養了“猛志逸四海”和“性本愛丘山”的兩種不同的志趣。
陶淵明少有“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 的大志,孝武帝太元十八年(393),他懷著“大濟蒼生”的願望,任江州祭酒。 當時門閥制度森嚴,他出身庶族,受人輕視,感到不堪吏職,少日自解歸“。(《晉書陶潛傳》)他辭職回家後,州裏又來召他作主簿,他也辭謝了。安帝隆安四年 (400),他到荊州,投入桓玄門下作屬吏。這時,桓玄正控制著長江中上遊,窺伺著篡奪東晉政權的時機,他當然不肯與桓玄同流,做這個野心家的心腹。他在 詩中寫道:“如何舍此去,遙遙至西荊。”(《 辛醜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涂口》)對仕桓玄有悔恨之意。“久遊戀所生,如何淹在滋?”(《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于規林二首》)對俯仰由人的宦途生活,發 出了深長的嘆息。隆安五年冬天,他因母喪辭職回家。元興元年(402年)正月,桓玄舉兵與朝廷對抗,攻入建康,奪取東晉軍政大權。元興二年,桓玄在建康公 開篡奪了帝位,改國為楚,把安帝幽禁在潯陽。他在家鄉躬耕自資,閉戶高吟:“寢跡衡門下,邈與世相絕。顧盼莫誰知,荊扉晝常閉。“表示對桓玄稱帝之事,不 屑一談。元興三年,建軍武將軍、下邳太守劉裕聯合劉毅、何無忌等官吏,自京口(今江蘇鎮江)起兵討桓平叛。桓玄兵敗西走,把幽禁在潯陽的安帝帶到江陵。他 離家投入劉裕幕下任鎮軍參軍。(一說陶淵明是在劉裕攻下建康後投入其幕下)。當劉裕討伐桓玄率兵東下時,他倣效田疇效忠東漢王朝喬裝馳驅的故事,喬裝私 行,冒險到達建康,把桓玄挾持安帝到江陵的始末,馳報劉裕,實現了他對篡奪者撫爭的意願。他高興極了,寫詩明志:“四十無聞,斯不足畏,脂我名車,策我名 驥。千裏雖遙,孰敢不至!”(《榮木》第四章)劉裕打入建康後,作風也頗有不平凡的地方,東晉王朝的政治長期以來存在“百司廢弛”的積重難返的腐化現象。 經過劉裕的“以身范物”(以身作則),先以威禁(預先下威嚴的禁令)的整頓,“內外百官,皆肅然奉職,風俗頓改“。其性格、才幹、功績,頗有與陶侃相似的 地方,曾一度對他產生好感。但是入幕不久,看到劉裕為了剪除異己,殺害了討伐桓玄有功的刁逵全家和無罪的王愉父子。並且憑著私情,把眾人認為應該殺的桓玄 心腹人物王謚任為錄尚書事領揚州刺史這樣的重要的官職。這些黑暗現象,使他感到失望。在《始作鎮軍參軍經曲經阿曲伯》這首詩中寫道:“目倦山川異,心念山 澤居”“聊且憑化遷,終返班生廬”。緊接著就辭職隱居,于義熙元年(405年)轉入建威將軍、江州刺史劉敬宣部任建威參軍。三月,他奉命赴建康替劉敬宣上 表辭職。劉敬宣離職後,他也隨著去職了。同年秋,叔父陶逵介紹他任彭澤縣令,到任八十一天,碰到潯陽郡派遣郵至,屬吏說:“當束帶迎之。”他嘆道:“我豈 能為五十鬥米向鄉裏小幾折腰。”遂授印去職。陶淵明十三年的仕宦生活,自辭彭澤縣令結束。這十三年,是他為實現“大濟蒼生”的理想抱負而不斷嘗試、不斷失 望、終至絕望的十三年。最後、賦《歸去來兮辭》,表明與上層統治階級決裂,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決心。
陶淵明辭官歸里,過著“躬耕自資” 的生活。夫人翟氏,與他志同道合,安貧樂賤,“夫耕于前,妻鋤于後”,共同勞動,維持生活,與勞 動人民日益接近,息息相關。歸田之初,生活尚可。“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檐,桃李滿堂前。”淵明愛菊,宅邊遍植菊花。“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 山”(《從雜詩》)至今膾灸人口。他性嗜酒,飲必醉。朋友來訪,無論貴賤,只要家中有酒,必與同飲。他先醉。便對客人說:“我醉欲眠卿可去。”義熙四年, 住地上京(今星子縣城西城玉京山麓)失火,遷至栗裏(今星子溫泉栗裏陶村),生活較為困難。如逢豐收,還可以“歡會酌春酒,摘我園中蔬”。如遇災年,則“ 夏日抱長饑,寒夜列被眠”。義熙末年,有一個老農清晨叩門,帶酒與他同飲,勸他出仕:“襤褸屋檐下,未足為高棲。一世皆尚同(是非不分),願君汩其泥(指 同流合污)。”他回答:“深感老父言,稟氣寡所諧。纖轡(回車)誠可學,違已詎非迷?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飲酒》)用“和而不同”的語氣,謝絕 了老農的勸告。他的晚年,生活愈來愈貧困,有的朋友主動送錢周濟他。有時,他也不免上門請求借貸。他的老朋友顏延之,于劉宋少帝景平元年(423年)任始 安郡太守,經過潯陽,每天都到他家飲酒。臨走時,留下兩萬錢,他全部送到酒家,陸續飲酒。不過,他之求貸或接受周濟,是有原則的。宋文帝元嘉元年(424 年),江州刺史檀道濟親自到他家訪問。這時,他又病又餓好些天,起不了床。檀道濟勸他:“賢者在世,天下無道則隱,有道則至。今子(你)生文明之世,奈何 自苦如此?”他說:“潛也何敢望賢,志不及也。”檀道濟饋以梁肉,被他揮而去之。他辭官回鄉二十二年一直過著貧困的田園生活,而固窮守節的志趣,老而益 堅。元嘉四年(427年)九月中旬神志還清醒的時候,給自己寫了《挽歌詩》三首,在第三首詩中末兩句說:“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表明他對死亡看得那 樣平淡自然。
陶淵明的作品感情真摯,樸素自然,有時流露出逃避現實,樂天知命的老莊思想,有“田園詩人”之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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